颜家小辈里，我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。

两位嫡姐一位庶姐都比我受父亲喜爱。

原因无他，我娘亲出身低微。

原是青楼里陪酒卖笑的姑娘，意外被父亲看中，纳为妾室。

那时，父亲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，没能娶到高门贵女为妻。

恰逢那时，娘亲有了我，便把我也带了回去。

可回去后，父亲的正妻，也就是我现在的母亲，待我娘亲极差。

母亲是父亲高聘娶回来的，原本是一个温和大度的人，可不知为何，在对待我娘亲时，总是格外苛刻。

后来才知道，原来母亲在那之前，曾有个心上人，两情相悦。可父亲对她一见钟情，强求娶了她，拆散了这对恋人。

父亲得知后，并不愧疚，反而洋洋得意。

“他看上的女人，从来逃不过他的手心。”

当初的不甘心，渐渐变成怨毒，渗透进母亲的每一次呼吸里。

所以当父亲纳了我娘亲时，母亲几乎崩溃。

她不是不知道，父亲就是个混账，纳了妾室，日后也并不会收敛。

只会更加变本加厉。

母亲不敢怪父亲，便把所有的怨怼都集中到了我娘亲身上。

母亲经常话里话外挤兑她，父亲就在旁边看着，不时笑几声。

“夫人，你若学她这般，取悦于我，我怎会纳妾？”

一句话，叫母亲面红耳赤，说不出话。

也使娘亲成了府中众矢之的。

连仆从都能为难她，克扣她的用度。

不久，娘亲便重病在床。

父亲不仅不心疼她，还嘲讽道：“果然是贱命，动不动就生病，看了就倒胃口。”

母亲听了，反而舒畅许多。

就这样，本来就不受宠的娘亲，在父亲和母亲的默许下，被慢待，欺凌。

连带着我也被父亲讨厌。

“出生寒微，眼神鄙陋，身形粗鄙，没有半点欣赏价值。”

这是父亲对我的评价。

那时我年纪小，不懂得意思，还跑去问父亲。

“什么是欣赏价值？”

父亲懒得看我，不耐烦道：“就是你值不值得人看的意思。”

旁边，嫡姐颜汐月抱住了父亲，撒娇道：“爹爹，你看我如何？”

父亲摸摸她的脑袋，很是慈爱：“我们月儿是大美人，爹最喜欢看了。”

我忽然很伤心，因为父亲从来没有用那样温柔的表情看过我。

更没有叫过我的小名——棠儿。

我也想像嫡姐那样，抱抱父亲。

可我刚跑过去，父亲便推开了我，嫌恶道：“你干什么？黏黏糊糊的，恶心！”

我摔到了地上，膝盖好疼，可是心更疼。

后来，娘亲还是死了。

没有人在意，随便裹着草席就葬了。

葬礼没有人来，我哭了好久。

从此以后，我就没有娘亲了。

没有了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了。

那时，我八岁。

八岁之后，父亲对我动辄打骂，在他眼中，我和娘亲一样，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。

稍稍不如意，便是一顿斥打。

偶尔不开心，也叫我去跪祠堂。

一跪就是一整天。

两个嫡姐和庶姐都对我指指点点，说我是家族耻辱，是下水道里的脏污，是父亲最讨厌的人。

她们把我关进柴房里，不给我吃的喝的，欣赏我苦苦哀求的样子。

叫我趴在地上，像狗一样听话。

她们掰掉我刚长出来的新牙，打得我满脸是血。

还把我扔进花园的池水里，看我在水里挣扎。

庶姐颜汐娇说：“听说你娘亲唱歌很好听，你唱一个我听听。”

然后便不让我上岸，非要听我唱歌。

还是大姐姐颜汐诗说了一句。

“行了，别闹出人命。”

她们才把我捞出来。

父亲知道这件事后，反而来骂我。

“你是死的吗？不知道反抗？就知道丢人现眼！”

我觉得父亲说得对，都是我的错。

所以，我应该听话，事事做到完美，让父亲看到我的亮点，喜欢我。

二姐姐喜欢绣品，我便拼命学刺绣，把手扎得全是血洞，然后捧着自己的绣品给父亲看。

父亲看也没看，径直走过，还讥讽道：“雕虫小技，难登大雅。”

大姐姐喜欢读书，我也学着读，还把自己的心得讲给父亲听，他却又骂我。

“之乎者也，酸腐不堪！”

庶姐喜欢骑马，我也学，摔了不知道多少次，摔得满身伤，然后去找父亲撒娇。

“爹爹，我骑马摔了，好疼疼。”

父亲睁大眼睛，打量着我，我第一次看到他有那样表情。

结果他说：“你干什么？碰瓷？不长眼的东西！”

第一次的努力，换来了父亲的呵斥，第二次第三次，更是无济于事。

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讨得父亲的欢心。

十五岁及笄那年，父亲甚至忘记了我的生辰，带着三位姐姐去参加皇后举办的百花宴。

我跟在她们后面，低声下气地请求父亲。

“爹爹，带我去见识一下吧，我还没去过呢。”

父亲嫌恶地踢开了我。

“你去干什么？丢人现眼。”

颜汐月也嘲讽我。

“百花宴可是非名门贵女不邀的，你一个出身卑贱的庶女，去干什么？”

我哀求她：“我不是庶女，我也是颜家的女儿。”

“那又如何？”颜汐娇冷冷一笑，“有些人生来高贵，有些人生来低贱，这是改变不了的。”

她们走了，看着他们的背影，我发誓。

总有一天，我会在百花宴上，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。

让他们再也不能忽视我。

于是，我日复一日地练琴棋，练书画，练仪态，学着怎么做一个完美的大家闺秀。

可是，没有用。

我没有展示的平台。

父亲不会让我去昂贵的书院，也不会让我去跟高门贵女交际。

偶尔有那么好的机会，也总是轮不到我。

就像这次的百花宴。

我明明准备得很好，作了一首的诗，还弹了一首曲，都是我最擅长的。

想展示给父亲看，他却说：“把你这些歪门邪道收起来，别在贵人面前丢人。”

把我关在房里，不准我出去。

我在墙上写了一百个“忍”字，可还是忍不住掉眼泪。

我不明白，为什么父亲对我如此嫌恶，就连让他看我一眼都如此困难。

天色愈黑，我将油灯吹灭，爬上了床。

然后悄悄心愿。

“希望明天父亲就喜欢我了。”

睡意袭来，我忽然想到，啊，明天是三月廿三，我的生辰。

应该不可能吧，父亲从来没有记住过。

第二天，我醒来时，已经是晌午了。

我明明设置了闹铃的，怎么会睡到现在？

仆人没有叫我么？

来送早膳的仆从说，父亲带几位姐姐去参加四皇子选妃的宫宴了。

四皇子选妃？

那应该是京城所有贵女的盛事了。

可我竟然没有丝毫察觉，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我。

昨夜，我还傻傻地期望，父亲今天会记得我的生辰，然后带我一起赴宴。

说不失望是假的。

我又跑去哀求父亲，千万带上我。

门房却说，父亲已经走了。

我苦苦祈求，让他放我出去，我去求父亲，他从前也经常这样做的。

门房见我拦不住，便叫来了家丁，把我关进了柴房。

我喊了一下午，也没有人应答。

到晚膳时，才有人把我放出来。

我一问，父亲和姐姐们还没有回来。

想必是看好哪位公子哥，去吃晚宴了。

我心下黯然，却又升起一丝希望。

如果父亲吃晚宴的地方能遇到我，那该多好。

我收拾了一下，急匆匆跑了出去。

刚出门，便看到颜汐月回来，身后跟着许多仆从，排场很大。

我下意识想躲开，颜汐月却叫住了我。

“哟，这不是我们四妹妹吗？这么晚了，去哪儿？”

我只好停下脚步，硬着头皮回答：“随便逛逛。”

她走过来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，眼神戏谑。

“那可惜了，你晚了一步，错过了一场好戏。”

我愣了愣，望向她。

“什么？”

她浅笑一声，一字一句道：“今天，皇后娘娘撕开了一个人的真面目，那场面，真是好看。”

我不由得好奇：“谁？”

谁被揭穿了真面目？

颜汐月刚要回答，前方忽然有一阵动静。

只见一辆华贵的马车驶了过来，停在了府门口。

马车里的人掀起车帘，竟然是父亲。

父亲的脸上，有着未褪的谦卑和谄媚，底下车，对马车里的人鞠躬行礼。

“谢皇后娘娘赏赐。”

原来，车里的人是皇后。

皇后娘娘淡淡道：“你是本宫的胞弟，本宫提拔你是应当的。本宫这次出来，是找你有事，上车再说。”

父亲受宠若惊，连连点头，然后吩咐下人准备好酒好菜，送到马车上。

他似乎心情很好，瞥见了我，竟然没有骂，反而眼里闪过一丝得意。

我能理解他为什么得意。

虽然父亲因为出身低，不受重视，可他的亲姐姐一路高升，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，连带着父亲也水涨船高，成了朝中重臣。

从前对他颐指气使的贵族，如今都对他客客气气。

方才我听门房说，父亲今晚是要升官了。

父亲看了我一眼，像是才刚刚注意到似的，随口道：“老四怎么在这儿？”

我刚要回答，颜汐月就抢着道：“四妹妹说她有事，刚才要出去。”

父亲望向我，眼神怀疑，冷冷道：“你能有什么事？”

我咬唇，没有说话。

父亲一定不会相信我，是担心他喝了酒，回来时醉路，想在半路等他。

自从上次父亲醉酒，在雪地里冻了一夜之后，我便总是放心不下。

颜汐月见父亲不高兴，便火上浇油。

“四妹妹可能是觉得，宫里回来肯定会有赏赐，想去门口等着，第一个拿到赏赐。”

我低下了头，没有否认。

因为我知道，一旦我开口，父亲肯定以为我在狡辩。

还会招致他更多的厌恶。

而默认，虽然也会被骂，可至少骂声少一些。

父亲果然冷笑一声。

“你以为皇后娘娘的赏赐，是给你这种低下的人的吗？”

这时，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响，像是茶盏放在桌子上的声音。

父亲一凛，不再理会我，转头吩咐下人，去准备几种名贵的茶叶，送到马车上去。

颜汐月谄媚地走到马车前，轻声细语道：“皇后娘娘，我们四妹妹不长眼，冲撞了您，您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
父亲也随声附和：“那小贱人，生来就是讨债的，娘娘别为她坏了心情。”

半晌，马车里传来幽幽的嗓音。

“生来讨债？颜尚书，本宫怎么听说，你这位四女儿，和你长得颇为相似？”

我愣住了，皇后娘娘怎么会知道我？

又怎么会觉得，我和父亲长得相似？

父亲却脸色一变，狠狠瞪了我一眼，命令道：“你还杵在这里丢人现眼干什么，还不快滚！”

我只好忍下疑问，先回府去。

大约我又让父亲不顺眼了，所以他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愿给我，转身便上了马车，继续讨好他的皇姐姐。

颜汐月也跟着去了，临行前，她眼中的恶意藏也藏不住。

“可怜你期盼了一下午，什么都盼不到。”

我不愿理她，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。

说来奇怪，明明父亲应该知道，我和他长得像，可为什么却从来不觉得，我是他的女儿？

转而，我又嘲讽自己。

我在想什么啊，难道也希望父亲认出我，然后喜欢我么？

何必呢，颜汐月说得对，我是庶女，是不可能和嫡姐们相比的。

就别再作幻想了。

可是，事情却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。

几天后的清晨，父亲破天荒地来到了我的小院。

“最近学习得如何？”

我愣了愣，才反应过来，父亲是在问我最近的课业。

我老实地回答：“女儿日日都有练习，不敢懈怠。”

父亲点了点头，语气柔和了许多：“让我看看。”

我从书架上拿出习作，双手奉上。

父亲接过，慢慢看着，不时点头。

我却觉得莫名其妙。

这些都是我两年前作的文章了，那时父亲骂我：“之乎者也，酸腐不堪！”

连看都懒得看一眼，更别说如今日这般，看得这般认真。

想着想着，我不由得红了眼眶。

父亲这是……终于肯正眼看我了么？

这时，父亲开口了。

“不错，很有进步。”

我略带哽咽地回答：“女儿会继续努力，不负父亲厚望。”

“嗯。”父亲合起我的文章，脸上有一丝欣慰，“明天宫里有场茶宴，我打算带你一起去。”

我睁大了眼睛，不敢置信。

“真……真的吗？”

父亲点头：“你真的长大了，为父也觉得你该出去看看了。”

我激动得说不出话，只能用力地点头。

父亲打量了我一番，叮嘱道：“好好准备一下。”

然后便离开了。

我开心得几乎要蹦起来，这一天我盼了太久太久。

终于有机会去见见世面了。

更重要的是，父亲带我去的。

他一定是开始喜欢我了。

我兴奋地准备着，每隔一个时辰便看一下窗边的天色。

终于，天亮了。

我再也等不及，换上了新做的衣裳，提前来到了前厅。

可我等了又等，就是等不到父亲和姐妹们出来。

怎么回事？

往日这个时间，早就该出发了，今日怎么这般慢？

又等了一刻钟，父亲终于来了。

只不过，他不是一个人来的，身后还跟着几位宫里来的人。

他们抬着几箱东西，放在庭院里。

父亲说：“这些赏赐，是皇后娘娘给颜四小姐的。”

“颜四小姐”……

我呆呆地站着，脑中一片空白。

原来，父亲昨天说的带我入宫，根本就是一个骗局。

哪有什么茶宴，他是要我为他的皇姐姐侍奉茶盏。

或许，是因为我的手生得好看，适合泡茶。

父亲早就知道，皇后喜欢品茶。

所以，把我打扮得干干净净，送进了宫。

我觉得好笑又好哭。

折腾了这么久，努力了这么久，父亲对我的态度，却还是一如从前。

正想着，领头的宫人走到了我面前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，眼中掠过满意的神色。

“模样还不错，就是出身太低。”

父亲连忙回答：“娘娘说了，出身不重要，进了宫，就都是皇上的人。”

我反应过来，父亲说这话，是为了讨好皇后。

他真是用心良苦。

为了他的仕途，已经不惜拿女儿做赌注了。

宫人点了点头，又看了看我的屋子，眉头皱起来。

“居住环境也太差了，颜尚书，你何必如此苛待？”

父亲紧张得冷汗直冒，连连摆手。

“不不不，你误会了，本官怎么敢苛待娘娘选中的人，是她自己不肯搬来前院住。”

“有这事？”宫人怀疑地打量着我。

我沉默不语，算是默认。

宫人摇头叹息：“长得挺周正的，可惜了，怎么这么倔。”

“行，那你收拾一下吧，跟咱们走吧。”

父亲也道：“赶紧收拾吧，别让娘娘等急了。”

我听话地点头，然后回了屋子。

我的东西不多，只有几件衣服，和几本书。

不一会儿，我便都装进了箱子里。

宫人见我如此迅速，不由得打趣：“姑娘如此心急么？”

我认真地回答：“既然皇后娘娘抬爱，民女不敢不从。”

宫人满意：“是个机灵的。”

于是便带我走了。

经过父亲身边时，我停顿了一下，问他：“父亲昨晚不是说要带我去茶宴么？”

父亲的表情尴尬一瞬，随即恢复如常。

“去了你就知道了。”

我听话地点头，跟他告别。

走到门口时，正好撞见颜汐月。

以往，她都要嘲讽我几句的。

可今日，她见我坐着皇宫来的轿辇，身边跟着许多宫人伺候，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我冲她微微一笑，道：“再见，姐姐。”

这一声“姐姐”叫得她脸色大变，瞬间惨白。

我知道，这一走，我便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凌的颜家四小姐了。

我即将入宫为妃。

虽然只是最末等的更衣，可那也是皇上的人。

父亲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待我了。

说句实在话，我都没想到，入宫原来这么简单。

只需要父亲带去见皇后，然后皇后把我献给皇上就行。

原来那些高门贵女，也没我想象中那么高贵，那么不可触摸。

我更能入了她们不能入的地方。

进宫之后，我谁也没见过，只跟着皇后娘娘。

娘娘对我很和善。

还说我长得好看，手也好看，一看就是有福之人。

然后便封了我贵人，叫我住进了昭华宫。

宫人们也都恭喜我，说我是新入宫的妃子中，位分最高的。

我受宠若惊。

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。

毕竟，她都可以做我母亲了。

我又怎么会跟她争皇上的爱呢？

再说，我对皇上也没什么兴趣，我只想回家。

可是，宫人却提醒我，皇宫就是我的家。

我不太明白，但也没多问。

宫人便笑我，是不是高兴傻了。

或许吧，我觉得皇宫挺好的。

红墙绿瓦，富丽堂皇。

比我家好看多了。

以往在书上才能见到的地方，如今，我就住在这里。

我可以天天欣赏着美景，吃着以前没吃过的菜色，睡着比家里松软十倍的床。

难道还不算美好么？

唯一不好的，就是不能回家。

不能去见父亲，不能让他看看，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卑微的小女孩了。

我要让他正视我，喜欢我。

问他，为什么以前要那样对我？

明明是他的女儿，为什么要嫌恶我？

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？

正想着，宫人忽然跪下行礼。

“参见皇上。”

我一惊，回头，只见一位衣袂翩跹的公子走了过来，不由得愣了愣。

眼前的男子身姿挺拔，眉目俊朗，周身散发着威严的气场。

一时间，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。

从小到大，除了父亲，我没有见过别的男人。

皇上看我一眼，然后对宫人们道：“都起来吧。”

宫人们都起来了，只有我，还呆呆地坐在床上。

皇上一边走过来，一边温润笑道：“你就是皇后为朕择的新妃？”

我下意识点头。

他又走近了一些，距离我仅剩一步之遥。

“抬起头来，让朕瞧瞧。”

我听话地抬起头，视线里，是他清俊的脸。

皇上看了我一眼，眼中闪过一抹讶异，继而满意地笑了。

“皇后果然会挑人，是个妙人儿。”

说着，他便坐到了我身边，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我老实回答：“颜棠。”

“颜棠……”皇上唇边噙着笑意，细细品着这两个字，“很好听。”

见我始终呆呆的，皇上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。

“初次见朕，不怕么？”

我摇摇头：“不怕。”

“为何？”

“宫人们说了，皇上是顶好顶好的人，皇后娘娘也是顶好顶好的人，你们对我这么好，供我吃穿，我不怕。”

皇上微微一愣，然后笑了。

“是么？那你就好好待着，缺什么了，就告诉朕，或者皇后。”

我乖巧地点头：“嗯。”

皇上又坐了一会儿，便要走了。

我送到门口，然后忽然想起了父亲。

“皇上，我能不能给父亲送个信儿？”

皇上闻言，回头：“怎么了？你想家了？”

我犹豫了一下，老实点头。

“嗯。”

皇上沉默片刻，道：“朕安排一下，过几日，你身子方便了，便让颜尚书进宫见你。”

我还要说什么，他却已经走了。

其实，我想跟皇上说，不必父亲来看我，我去看他就行。

毕竟，父亲才是我的家人，而皇上跟我，只能算半个陌生人。

虽然这几天相处下来，我觉得皇上不错。

可他再好，也不是我的家人。

而父亲，再不好，也是我的父亲。

只是，皇上既然已经这么说了，我也不能再说什么。

只能等着父亲来见我了。

过了很久，宫人才告诉我，皇上日理万机，恐怕没时间安排我回家。

我想了想，觉得也有道理。

皇上要处理的，是整个天下的事，而我回家，只是件小事。

当然，也有可能，是皇上不愿意我回去。

毕竟，我是皇后娘娘选中的人，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，怎么也不能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。

我只能等着了。

又过了几日，宫人们给我端来一碗药，说是皇上吩咐的。

“皇上说，贵人年纪小，需得养养身子，才能承欢。”

我也没有多想，乖乖喝了。

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，苦得我吐出了舌头。

宫人都被我逗笑了，说：“贵人真是太可爱了。”

“皇上一定喜欢您。”

我说：“胡说，皇上喜欢皇后娘娘，才不喜欢我呢。”

宫人笑道：“皇后娘娘是皇上的妻，您也是皇上的妻，皇上怎么会不喜欢你？”

我眨了眨眼，觉得宫人说得不对。

可到底是哪里不对，我却想不明白。

算了，不想了。

跳下椅子，我跑出去玩耍。

宫人们便紧紧跟着我。

我是宫里最小的妃子，也是最受宠的。

皇上不管有什么好东西，都会第一时间送给我。

皇后娘娘也对我很好，隔三差五叫我去喝茶。

赏赐更是源源不断地送到我宫里。

我不知道该不该收，宫人告诉我：“皇上和皇后都做到这个份上了，您要是不收，反而不好。”

我似懂非懂，便老实收下了。

看着越来越满的仓库，我心想，宫人们对我也很好。

我再也见不到以前欺负我的那些人了，听不到那些难听的话了，日子过得很好。

除了偶尔想念父亲。

除了父亲，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。

娘亲也再也回不来了。

或许，这就是我的命吧。

正想着，宫人来传话：“颜尚书来见您了。”

我一惊，然后一喜，飞快地跑了出去。

父亲在前厅等我。

我跑进去，开心地叫他：“爹爹！”

父亲转过头来。

我愣住了。

眼前的父亲，脸上没有往日嫌恶的表情，反而笑眯眯的，看着亲和了许多。

他对我也很客气，不像父亲，像一位尊贵的客人。

我心底升起一丝失望，随即又被见到父亲的喜悦冲淡了。

我叫宫人去拿我最爱的点心给父亲。

“爹爹，你尝尝，可好吃了。”

以前，只有姐姐们才能吃到，我总是巴巴地看着。

父亲却摆摆手：“不用了，颜贵人，臣这次来，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，给您带几句话。”

我拿点心的动作僵住了。

父亲对我，从来是没有好脸色的。

而我，也一向只能乖乖听训，不能叫一声“爹爹”。

方才，是我失礼了。

父亲看了我一眼，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，递给我。

“娘娘说，当初为了叫你入宫，不得已欺骗了你，娘娘心里很是过意不去，所以叫臣来说清楚。”

我接过信，呆呆地看着父亲。

原来，那日父亲说的茶宴，是真的。

皇后娘娘确实举办了一场茶宴，也确实邀请了我，但被父亲从中作梗，拦下了。

皇后娘娘发现我好意邀请的姑娘不见了，房间里空空如也。

一询问，才知道是被父亲送进宫了。

她原本是想让我回家的，可是，父亲劝她。

“既然四丫头看着讨人喜欢，不如就留下，给皇上当个妃子吧，这也是她的福气。”

皇后娘娘摇头。

“福气虽好，可这孩子太单纯了，不适合留在宫里。”

父亲几次进言，皇后娘娘都不愿意。

最后，父亲急了。

“姐姐，你我是血亲，一荣俱荣，一损俱损，颜家出了个皇后，对您也有好处。”

皇后娘娘皱眉：“我已经照你的意思，给颜家安排了皇商的名头，使你财富丰足，你还想怎样？”

父亲讪讪笑道：“财富再多，也是经商，以前别人暗地里叫我臭商贾，现在明面上叫我颜尚书，这可是天壤之别。”

“我就要做人上人，祖上也要沾光。”

皇后娘娘抿唇：“我已经劝过你了，为官不要太贪心，否则到时候东窗事发，我也保不住你。”

父亲连连答道：“娘娘放心，臣有分寸。”

皇后娘娘这才答应了。

“行吧，就按你说的做，这姑娘，就留给皇上吧。”

“不过，我会给她家族一个尊荣，让她家里不敢亏待她。”

于是，我便留在了宫中。

父亲说完，见我沉默，便扔下一句话，转身就走。

“四丫头，家里我不会亏待你，但你以后，也千万别针对颜家。”

我针对颜家？

我缓缓地笑出声。

我怎么会针对颜家？

我只是，再也不想回到颜家罢了。

我对父亲说：“你告诉皇后娘娘，不必给我家人尊荣，我如今过得很好，曾经的愿望，便是希望父亲正眼看我一次，如今我见到了，别无所求。”

父亲叹了口气，什么都没说，走了。

宫人问他：“颜大人不为您留下来用午膳么？”

我摇摇头：“不必了。”

父亲不会为我留下的。

在府中时，他从来不在我这里用饭，总是去嫡母或者两位姐姐那里。

我又何必强求呢？

我拆开了信，信是皇后娘娘写来的。

原来，当初她选中我，是因为我的父亲。

皇后娘娘和我父亲，是嫡亲的姐弟。

从前，家里穷，母亲便去青楼卖笑，赚钱供养丈夫和儿子。

后来，儿子考中了科举，当了大官。

女儿也嫁给了尊贵的王爷，成了正妃。

母亲年纪大了，没能享到福，便去世了。

姐弟俩相依为命，感情很好。

姐姐心疼弟弟，弟弟也敬重姐姐。

当弟弟的，总是希望姐姐能过得好。

姐姐的心上人，死了，弟弟便帮她坐上皇后的位置。

姐姐喜欢品茶，弟弟便寻遍天下好茶，只为博姐姐一笑。

一切的一切，弟弟都做到了。

唯独有一件事，他骗了姐姐。

他没有跟姐姐说，他把颜家的四丫头带进了宫。

他还隐瞒了颜家四丫头的出身。

直到看到皇后娘娘写给颜四的信，我才知道。

原来，我的父亲，不是我的亲生父亲。

我的娘亲，也不是我的娘亲。

我是颜家的嫡女，亲生母亲，是嫡母的亲生女儿。

以前，我总羡慕嫡母的女儿，觉得她出身高贵，不像我，生来就是庶女。

可原来，我才是那个最高贵的。

嫡母一定恨极了父亲，也恨极了我。

所以，她才那样待我。

父亲也一定恨极了我，所以，他也随嫡母一起折磨我。

可为什么，我现在才告诉我？

我已经回不去了呀。

我已经留在皇宫里，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，趴在小院的墙头，看蓝天白云，看落叶飘零。

再也不能假装睡着，等娘亲吻吻我的脸颊，然后我睁开眼睛，搂住娘亲，说她是最好的娘亲。

再也不能了。

以前我总想，娘亲一定很爱父亲，所以甘愿忍受父亲的坏脾气，和嫡母的欺凌。

现在我明白了，亲生母亲是被父亲和嫡母逼死的。

父亲怕我记恨他，所以用这种方法，告诉我，我不是他的女儿，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，不该记恨他。

不该报复他。

是这样么？

亲生母亲在信上说，她从小家境好，被父母如珠似宝地疼着，根本不像父亲说的那样，是青楼卖笑的姑娘。

她嫁到颜家后，也很幸福，怀孕后，更是被夫君捧在手心。

丈夫疼她，公婆也怜惜她。

她想要什么，丈夫就给她什么。

整个孕期，她就像个女王一样，被家人照顾着。

生产时，却困难重重。

原来是夫君收买了产婆，故意要让她死于生产中。

为什么？

因为她的嫁妆已经所剩无几，颜家也渐渐落魄了，给不了他多少财富。

她死了，他便可以另娶。

果然，母亲死后，父亲另娶了。

新夫人是商贾之女，嫁妆丰厚，能使颜家富裕起来。

母亲说，她知道我是她的女儿，可作为母亲，她并不想我来为她报仇。

“我的棠儿，只要你过得幸福，母亲就满足了。”

“你不要被上一代的仇恨牵绊，你要开心，知道吗？”

开心？

我缓缓地笑起来。

我有在开心么？

好像有，好像没有。

其实，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。

我再也不会被关柴房，吃得饱，穿得暖，宫人还对我很好。

皇上虽然比我大十岁，可他不发脾气的时候，真的对我很好。

他会带我出游，会教我骑马，射箭。

我好奇地问皇上：“为什么不叫侍卫射那只兔子？”

皇上便刮刮我的鼻子：“小丫头，那只兔子这么小，射中了也没成就感，看朕给你射一只大的。”

说罢，他拉满弓，一只箭射中了百步外的靶心。

我崇拜地看着他，满眼星光。

皇上笑着弹弹我的脑门：“小丫头，别崇拜朕，朕在你的年纪，可没你现在聪明。”

也是。

十五岁的年纪，便能作得一手好诗，画得一手好画，还有一手好琴。

宫人们都私下说，我是才女。

皇上一开始也觉得很奇怪。

“颜尚书那个老匹夫，怎么能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？”

后来，他知道了，我根本不是父亲养大的。

我的娘亲，也不是父亲的妾室。

皇上搂着我，吻吻我的头发。

“放心，朕会给你报仇的。”

我摇摇头：“不用了，皇上你给我报仇，就是对我最大的好了。”

皇上笑了：“你开心就好。”

不知怎么，皇上渐渐疏远我了。

来我宫里的次数，越来越少。

我也不恼，每天看书、习画。

偶尔还和宫人一起玩叶子戏。

她们总戏耍我，说不玩了。

“贵人太聪明，玩不过你啊。”

我就又拉着她们玩，不知不觉，时间就过去了。

有时候，我也会在想，我哪里做得不对，惹怒了皇上。

可仔细想想，好像没有。

既然没有，那便是别的原因了。

我也不去想，烦闷时，就给自己泡杯茶。

用的，是皇后娘娘送我的茶叶。

皇后娘娘的茶很好，我宫里的人，跟着我有茶喝，也很高兴。

有一天，宫人来告诉我，我父亲又来见我。

我不想去。

宫人劝我：“贵人，臣奴多嘴，您还是去吧，不然，颜大人闹起来，您面上也不好看。”

我觉得有道理，便去了。

临走时，带上了我泡茶的茶盏。

前厅里，父亲一脸慈爱地笑着。

“几日不见，颜贵人越来越漂亮了。”

我抿了抿唇，没有接话。

实在是，不知道说什么。

没有什么可说的。

沉默良久，父亲又开口：“颜贵人离家这么久，不想家么？”

我回忆了一下家的味道。

我住的院子，下雨时房顶会漏雨，墙上也满是霉菌。

饭菜总是淡淡的，没有味道。

床板很硬，睡着不舒服。

我想，我还是想念的，毕竟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。

父亲见我的表情，大概以为我是想的，马上说：“颜贵人放心，家里一切都好，你尽管安心，对了，这是你两个姐姐托我带给你的信。”

我接过，随手放在桌上。

父亲看了看我，又看了看茶壶，笑道：“没想到颜贵人你这么有本事，才进宫半年，就得了皇后和皇上的青眼，我听说，皇上有意封你为嫔呢。”

我打断他，纠正道：“是贵妃。”

父亲愣了愣，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。

是了，我也觉得奇怪。

皇上封我为贵妃，位分很高了。

以后再立功，说不定能当皇后，太后。

父亲震惊地站起来，脸上写着怀疑和兴奋。

“难道，皇上皇后，真的都很喜欢你？”

我看着他的表情，心底升起一丝警惕。

他说这话，是什么意思？

父亲眼珠子转了转，笑道：“咱们颜家，真是出了个皇后妃啦，祖宗积德啊。”

我没有搭腔，父亲也不在意，自顾自高兴着。

一会儿，他又坐下，给我斟茶。

“你是朕的女儿，朕是你父亲，我们血浓于水，你我为父女，是前世修来的福分，今生才成为一家人的，你要记得，你永远是朕的女儿。”

我听得烦了，便打断他：“父亲，你说这些，想表达什么？”

父亲尴尬地笑笑：“就是说，我们都是一家人，不要太见外。”

我摇摇头：“我不这么觉得。”

父亲一愣：“什么？”

“我觉得，当我趴在地上，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时，你没有把我当女儿，当我在柴房里，饿得哇哇大哭时，你没有把我当女儿，当我被姐姐们扔进荷花池时，你也没有把我当女儿。”

“怎么现在，我当了贵妃，你把我当女儿了？”

父亲被我怼得脸色通红，半天说不出话。

最后，竟还恼羞成怒。

“有你这样跟父亲说话的吗？不愧是青楼出来的贱妇，教出来的女儿，就是没教养！”

我平静地看着他。

“你说完了吗？”

父亲甩袖子走了。

我也走了。

回头时，看见桌上有只茶盏，碎得七零八落。

像我的心。

即便我知道，不该对父亲抱有期望，可我还是忍不住，希望他能认出我。

只要那一刻，他是真心实意的就行。

可惜，只要盏茶的时间，他便不能不记得我。

正想着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。

“颜贵妃，谁惹你不高兴了？”

我回头，只见皇上似笑非笑，站在不远处。

我收起情绪，扬起笑容，走过去。

“皇上，您怎么来了？”

皇上有时会这样，人已经走到了我身后，可一眼没瞧见我，便不会出声。

只有我及时瞧见他，请他进来，他才会进门。

说是逗我玩儿。

我不止一次说，这样不好玩。

可皇上却我行我素。

这次也一样。

皇上见我来了，便拉住我的手，带我进门。

“朕来看看你，顺便，给你带了个好消息。”

皇上笑着摸摸我的肚子：“棠儿，你有一个月身孕了。”

我微微笑：“嗯。”

宫人拿来尺，给我量腰围，说我要穿更宽松的衣裳了。

我量完，便去帮皇上宽衣。

“皇上，今晚，留下来用膳吧。”

皇上笑意深深：“好。”

我又道：“那皇上记得帮我跟皇后娘娘说，谢谢她的茶。”

“茶？”

“嗯，皇后娘娘给的茶很好，之前送给我的，我到现在还没喝完。”

皇上轻笑：“行，朕知道了。”

皇上在我这里，一连留了七天。

他说，给我积积身子，来年好给皇儿生个弟弟。

我抿嘴一笑：“要是公主呢？”

皇上也笑：“公主像你，那也不错。”

第八天，皇上走了。

我也出门，去了皇后娘娘宫里。

今日，是我的小生辰。

皇后娘娘叫我来，是有好书送给我。

我谢过娘娘，随手把书收进裙袋里。

皇后娘娘看见，问道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
我回答她：“是我父亲给我的两封信，庶姐们写的。”

皇后娘娘看了我一眼，忽然道：“拿给我看看。”

我不疑有他，递给了她。

皇后娘娘看完，问我：“你那位庶姐，叫什么？”

“叫颜汐娇。”

“行，我知道了，你回去吧。”

我回去后，宫人给我一份点心。

“贵人，这是皇后娘娘赐您的，你尝尝。”

我拿起一块，吃了半口，然后放下了。

宫人问我：“贵人怎么了？”

我笑笑：“有点苦，不想吃了。”

正说着，外面忽然传来“快跑”的尖叫声。

宫人出去看时，我已经跑出了宫门。

身后，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场景。

漫天大火，映红了天。

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，宫人们到处乱跑，大声呼救。

不远处，也有一宫人，大火在她身后，她不管不顾，拼命地跑。

我一看，正是经常陪我玩叶子戏的宫人。

我拦住她。

“怎么了？后面有什么？”

她满脸泪水，哭道：“皇后娘娘……皇后娘娘她自焚了！”

我脑中“嗡”的一声，血流上涌。

皇后娘娘……

自焚……

我拼命跑向皇后寝宫，身后，到处是尖叫和摔倒的声音。

仿佛过了很久，我终于跑到了皇后宫里。

皇后被宫人搀扶着，看见我，忽然咧嘴一笑。

“你来了。”

我点点头，走近她，蹲下，轻声问道：“娘娘，您为什么要这么做？”

娘娘慢慢摸着我的脸，温柔地笑：“你真像你母亲，一样聪明，善良。”

“你知道吗？自从你入宫后，皇上再也没来过我的寝宫。”

“他害死了我最爱的男人，又害死了我的孩子，我的一生，都被他毁了！”

“我恨他，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！”

说着，皇后娘娘又拉了拉我的手，语气温柔。

“我从第一眼，就喜欢你了，好孩子，你记着，一会儿不要跑，就跑中间，不会死，知道吗？”

我含泪点头：“嗯。”

皇后娘娘笑了。

火势渐渐蔓延上来，爬上了窗帘，点燃了桌椅。

宫人扶着她，大惊失色。

“娘娘，火太旺，咱们逃不出去啊！”

皇后娘娘厉声道：“怕什么！我堂堂皇后，怎么能苟活于世，让人笑话！”

“就在这儿，我要让天下人知道，顾怀仁有多荒唐，他要毁掉大靖江山！”

说着，她看了我一眼，挥挥手，让宫人把我送出去。

“送贵妃出去！别伤着她！”

宫人拉着我，拼命往外跑。

身后，皇后娘娘的声音隐隐约约。

“怀仁，怀仁，君生我未生，恨不相逢也。”

“君生我未生啊……”

大火连绵数里，惊动了宰相，惊动了太后。

惊动了所有朝臣和百姓。

人们看着大火，窃窃私语。

“听说，是皇后自焚的。”

“皇后和皇上感情那么好，怎么会？”

“感情好？算了吧，再好能比得过巩亲王吗？”

“就是，当初要不是她勾引皇上，巩亲王也不会死。”

“真是红颜祸水啊！”

“哎，你们不知道吗，听说皇后娘娘，还跟巩亲王有个孩子。”

“那孩子，不会就是皇上杀的吧……”

“有可能啊，我听说，皇上虽然宠爱颜贵妃，也是因为她长得像皇后年轻的时候……”

我听着，低头看了看自己。

我长得，像皇后娘娘吗？

正想着，手臂忽然被人拽住，拉出了人群。

皇上带着我，去了京中最好的酒楼。

点了我从前最爱的饭菜，可我一口也吃不下去。

皇上也不动，静静地坐着。

窗外，人们讨论着皇后自焚的事。

皇上苦笑一声：“你说，世人为何总喜欢议论别人？”

“儿时，他们议论朕是野孩子，没有母亲。”

“长大了，又议论朕和皇后的私事。”

“明明，是朕的家务事啊……”

我不知说什么好，只能静静地陪着。

皇上又问：“你知道，皇后为什么要自焚吗？”

我摇摇头。

“不知。”

皇上冷笑一声，语气嘲讽。

“因为朕杀了她和巩亲王的孩子。”

“巩亲王，是朕的眼中钉，肉中刺，也是皇后的心上人。”

“皇后恨朕，认为朕拆散他们，还杀了他们的孩子。”

“可是，朕做错了吗？”

“先皇有过很多皇子，可最后，能把皇位传给朕，是因为朕没有威胁。”

“朕出身低微，母亲又是青楼女子，即便是先皇的儿子，也不被重视，动辄打骂。”

“朕八岁那年，母亲死了，朕去找他们，说，让朕回去吧，朕没有母亲，会饿死的。”

“他们一脚一脚踢在朕的肚子上，把朕踢得口吐鲜血，他们说，朕不是皇族，是个野种。”

“是巩亲王，把朕送回了宫，给朕饭吃，给朕衣穿。”

“朕当上皇帝后，也很感激他。”

“可是，他仗着朕的愧疚，贪污军饷，圈地自留，什么错都犯，朕不能不用他，也不能不罚他。”

“朕杀他们的孩子，是为了泄愤，朕自己的母亲死了，凭什么他的母亲可以好好活着？”

“朕已经封他为太子太傅了，他为什么还要贪心，连皇后的位置都要惦记？”

皇上说着，眼睛通红，显出浓浓的恨意。

“你说，朕真的要为一个女人，容忍这么多吗？”

我低下头，沉默不语。

向来温和的皇上，竟然也变得如此偏执。

或许，皇宫真的不能久待。

我也不想变成这个样子。

只想当一个普通人，平平凡凡地过完一生。

皇上问我：“你是不是觉得，朕也是疯子？”

我摇摇头：“臣妾不敢。”

皇上笑了：“听闻你在府中，被你父亲和姐姐欺凌，你可恨他们？”

我想了想，老实回答：“以前，我很希望父亲能像对姐姐那样对我，可后来，我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，又觉得，他可怕。”

“如果他对我和颜悦色，那一定是又有请求，我才不要为他所用。”

皇上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自顾自道：“是了，你已经是贵妃了，怀了朕的孩子，跟颜家不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。”

“颜家出了个皇后妃，颜尚书指不定多高兴呢，又怎么会感的得罪你。”

我沉默良久，问皇上：“皇后娘娘给我茶，是想把我送进宫，报复皇上，那皇上给我父亲的茶，又是何意？”

皇上笑了笑，道：“那是让颜尚书乱说话的，他收了朕的银子，自然要按照朕说的做。”

“他这个人，贪心得很，最容易控制。”

我明白了。

皇上是故意让我父亲，以为可以控制我，然后在我面前说那些话，惹得皇后娘娘生气。

皇后娘娘看在我的份上，想把我也送进宫来。

可没想到，父亲竟然改了主意，把我送进了宫。

或许，是皇上授意的。

然后，皇后娘娘给父亲赏赐，让他误以为，可以高我一等，然后再来跟我说那些话。

惹得我不痛快。

也让皇后娘娘不痛快。

皇后娘娘临死前，想让我跑中间，是不想让我受伤。

可我还是受伤了。

被浓烟呛到了，在床上躺了好久。

皇上来看过我几次，确定我没事后，便不再来了。

来看我的次数，还不如颜家人多。

父亲来过几次，每次来，表情一日比一日惶恐。

“怎么办，怎么办？颜贵妃，你帮帮为父，一定要帮帮为父啊！”

我烦了，把当初皇后娘娘写给我的信，给他看。

“你可知道，当初她写这封信，是为了什么？”

父亲看完，呆愣了很久，最后，沉沉地叹了口气。

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。

只知道，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。

连来龙去脉，都没有跟我说。

我才不管他。

我连宫里的叶子戏都玩不了，哪有闲工夫管他。

大多数时候，我都在睡觉，实在是无聊透了。

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动得频繁，我早就闷死了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，我终于可以下床了。

而这时，距离我生产，也只有不到三个月了。

父亲又来了。

这次，他没有求我，只是跪在宫外，说要给我磕头。

宫人来叫我，说颜大人虽然糊涂，毕竟是贵妃的父亲，若是不见，传出去对贵妃名声不好。

我只好见了。

父亲跪在地上，声泪俱下。

“老臣有眼无珠，不识泰山，不知道您是尊贵的嫡女，冲撞了您，还望您大人有大量，饶了老臣吧！”

我看着他：“你不知道么？我早就不是你女儿了。”

父亲愣住了，不说话。

我轻轻一笑，道：“以前，我很希望你能认我，可你现在才来认我，我已经不稀罕了。”

“你以为，我稀罕给你当女儿么？”

“我不稀罕。”

“滚吧，别让我看见你。”

父亲吓得浑身发抖，过了一会儿，才连滚带爬地走了。

宫人问我：“贵妃，为何不给颜大人一个机会？”

我看了看天，阳光很刺眼，照得我眼睛疼。

“我娘亲死了，死于他们的冷漠和残害。”

“他们必须付出代价。”

“我没报复他，已经是我最大的宽恕。”

正说着，宫人又来报，颜汐月和陈汐娇来了。

我根本不想见她们。

一道屏风，隔绝了我们的视线。

她们以为，我还不知道她们做过的坏事。

还好茶好语地跟我寒暄。

我只说一句话：“你们当初，害死了我娘亲，是吗？”

她们俩都呆住了。

我从来不爱说话，更不爱为难人。

可今天，我说了从来不会说的话。

她们两个人，你看我，我看你，结结巴巴道：“四妹妹，你说……说什么呢？”

我把她们给我写的信，递了过去。

“二位姐姐给我的信，写得可真是情真意切。”

“只是，你们说父亲苛待我，折磨我，不给我吃饱，这不算什么，说嫡母抢了母亲的嫁妆，又害死了母亲，所以，你们也照做，害得我生母惨死。”

“如今，你们又声泪俱下，求我饶了你们，实在是有趣。”

“你说，我该不该饶了你们？”

颜汐月和颜汐娇面面相觑，脸色吓得惨白。

她们两个，一向骄傲惯了，什么时候见过我这样跟她们说话。

半晌，颜汐月道：“你既然都知道，又何必多此一问。”

颜汐娇也冷笑：“就是，装什么？”

我问她：“我娘亲，跟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，以至于你们恨不得她死？”

颜汐娇笑了，语气幽幽。

“没办法，谁让她做人太周到，显得我们小家子气，不杀了她，怎么解气？”

解气……

原来，只是为了一解她们心中的怨气，我的娘亲就必须死。

做人周到，也是错吗？

那她们这些害人的，岂不是罪大恶极？

我没有再说话，宫人便把我扶了下去。

身后，传来她们的叫声。

“颜棠！你给我们出来！”

“颜棠！你不配当我们的妹妹！”

我忍不住笑了。

转身，看着她们恐惧的表情，我淡淡开口。

“谁稀罕？”

然后，我便示意宫人，把她们都赶了出去。

一经生产，我便生了个女儿。

皇上很喜欢，天天下了朝就来抱孩子。

还给孩子起了个小名，叫圆圆。

“团团圆圆的，多好。”

只是，皇后的位置空着，许多人便打起了这个位置的主意。

隔壁国家的皇帝，甚至想把女儿嫁过来。

大臣们也有许多，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。

皇上问我：“你不生气吗？”

我想了想，道：“生什么气？”

皇上笑了：“朕看你平时，挺小气的，没想到，在大事上，还挺大度。”

我也笑：“难道只有我觉得，皇上是在夸我？”

皇上刮刮我的鼻子：“小丫头，机灵劲儿又上来了。”

说着，他把我拉进怀里，一起看着孩子。

“就叫她圆圆吧，希望她一辈子，都能团团圆圆，平平安安。”

我靠在皇上怀里，看着窗外的落叶，忽然想起，我娘亲了。

虽然我从小没有娘亲，可娘亲在用另一种方式爱我。

这辈子，我是不可能团圆了。

只希望我的女儿，能平安长大，一世无忧。